
多少年了,每到这个时候,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冬天,想起老家的那间锅屋。
八岁之前,我跟四个姐姐,爸爸妈妈,一家七口人,都生活在老家。
我们家,有一排长长的屋子,一个大大的院子,在那排屋子中间,有一间专门烧火做饭的屋子,那间屋子,现在叫厨房,但在那时候,统称这样的房屋叫“锅屋”。
那间锅屋不大,里面却被各种家什塞得满满当当。
一进门,在对面靠墙的位置,支着一个灶台,灶台上有一口大锅,这样的灶台和锅,在那时的农村,基本是所有人家的标配,家家人口众多,谁家做饭能离开这样一口锅呢。
灶台旁边,有一个木制的风箱,它的作用当然就是给锅底鼓风,增加燃烧的氧气。
用的时候,拉动风箱的拉杆,灶里的火自然就会旺起来。
跟灶台相连的,是土炕,那个土炕同时也连着烟囱,所以只要是烧火做饭,土炕就会被灶里的烟火烘得很热,在那个时代,这种最简单,最朴素的取暖设施,几乎是北方的农村人最常见的取暖方式。
不大的锅屋,除去了灶台和土炕,所剩的空间就寥寥了,可即便是这样,吃饭的桌子还是必不可少的,所以在屋中间的位置,摆放这一张使用了几十年的矮脚木桌。
桌子既可以吃饭,又可以当成和面切菜的架子,实用方便。
这些,就是我们家锅屋的全部家什了。
几乎所有关于冬天的童年记忆,都跟那个锅屋有关。
一入冬,锅屋就成了我们家客厅厨房餐厅三合一的地方,做饭在那里,吃饭在那里,就算来了客人,也围坐在那张小桌钱,聊天喝茶。
尤其到了晚上,锅屋是最热闹的。
那时候,妈妈晚上最常做的饭是手擀面。
妈妈一生都不是个擅长操持家务的人,炒菜也一般,但她做的手擀面却是一绝,她擀的面条,粗细均匀,软硬适中,筋道顺滑,深得爸爸和我们姐弟的喜爱,一方会做,一方喜欢,所以面条成了我们家吃得最多的主食。
到了饭点,妈妈就到面缸里把面舀到面盆里,把面和好,然后在她的一番操作下,面团就变成了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。
这边擀面的同时,那边起锅烧水。
那时大姐已经上班,烧火的一般是二姐或三姐,那时的她们,早就已经熟练掌握烧火这项技能了。
一边添柴,一面拉动风箱,在风箱的作用下,灶台里的木柴烧得很旺,在锅底哔啵作响,红红的火苗映照着姐姐稚嫩的面庞,将她们的脸炙烤得通红。
我跟四姐那时还小,家务还轮不到我们,我们就在土炕上,趴在土炕跟灶台之间的挡墙上,兴奋地看。
面条在大锅里上下翻腾,很快就熟了。
这个时候,妈妈找来我们家那个祖传的黑铁勺,倒上油,放在锅底烧热,然后撒上提前切好的葱花,嗤拉一声,顿时,葱花的香味充盈着整个锅屋。
把靠好的葱花倒到面条里,那锅面条顿时有了灵魂。
接着,就是一家人围坐在那个小桌前,一人捧着一大碗面条,嗤嗤拉拉地吃起来。
那时虽然已经通了电,但停电是常有的事,所以煤油灯仍是家里常用的照明工具。
煤油灯旁,我们一家人欢声笑语,快乐非常。
摇曳的灯火把我们所有人的影子映到了墙上,就数爸爸的影子最为庞大,像一座山。
那段父母都在的日子,是我们家最美好的时光。

吃完饭,陆续会有人来我们家串门。
在农村漫长的冬天,几乎没有什么农活,但也没什么丰富的娱乐消遣,也就是在晚上的时候,兄弟爷们大娘大婶凑在一起聊聊天,打打牌,所以在那时,每个村子都会有那么几户热情好客的人家,成为左邻右舍汇聚聊天打牌的耍场。
我们家那时算不上耍场,但只要在公社工作的爸爸回来,家里就会不断人。
爸爸的回家,来往不断的客人,让我跟姐姐们格外兴奋,大人们围着炕前的桌子聊天,我跟姐姐们就在炕上玩耍。
玩累了,我们就鼓捣爸爸的那台收音机,把收音机的频道从头转都尾,又从尾转到头,听刘兰芳的评书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,听电影录音剪辑,再觉得乏味了,我们就趴在炕沿上看大人们聊天。
我从小就喜欢热闹,喜欢家里面人多,那些大人们聊得再晚,都不觉得烦。
那时候觉得我们家的炕很大,大得能容下我跟姐姐们在上面肆意玩耍,但后来长大了,我们再看那个承载过我们无数记忆的土炕,才发觉它其实也就是一张单人床的面积。
我们都觉得纳闷,为什么当时就觉得那么大呢?
等大人们都走了,爸爸就会到炕上来,给我跟姐姐讲故事,还借着煤油灯的光,给我们表演手影戏,一会变出一只汪汪叫的小狗,一会变出一只竖着耳朵的小兔子,把我跟姐姐逗得开心极了。
直到最后彻底乏了,我们才在爸爸的怀里沉沉睡去。
如果下雪,那就太好了。
跟小伙伴们在外面雪地里疯玩上一天,直到棉鞋棉裤都被雪水打湿打透,浑身冻得哆哆嗦嗦才肯回家。
回到家,打开锅屋的门,一股热气扑面而来,穿过氤氲的蒸汽,妈妈正打开锅盖,准备从锅里往外拾新蒸的馒头,刚出锅的馒头整齐的排在笼屉里,像一只只小胖猪,急不可待的我窜到灶前,伸出小脏手就往里捞。
妈妈更加眼疾手快,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:“小鬼,先去洗洗手!”
我才不管那个,伸出另一只手迅速从笼屉里抓出一个,因为怕烫一边哎呦哎呦地换着手,一边撕下一块塞到嘴里。
时过多年,我仍然记得妈妈蒸的馒头那松软的口感和浓浓的甜香。
馒头拾出来,猪肉炖白菜粉条正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,舀上一碗,就着刚出锅的馒头和自家腌的咸菜辣椒,几口下去,身上的寒气消失殆尽,头上的汗就下来了。
这个时候,妈妈才得出空来,一边骂我,一边把我湿透的鞋子跟棉裤脱下来,放在炉子边上烘烤,再把我抱到烧得火热的炕上,给我盖上被子,又把我吃了一半的菜跟馒头端来,让我在炕头上享受美味大餐。
这样的待遇也就我有,我的姐姐们是没有的。
吃饱喝足,玩了一天的我倦意上涌,我又在温暖的炕上沉沉睡去。
多年以后,我看到这样一段话:多希望一觉醒来,过年的新衣叠放在床头,窗外是皑皑的白色,父亲放鞭炮,母亲在做年饭,我告诉他们,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是啊,多希望再回到那间锅屋,那里有爸爸,有妈妈,有姐姐,他们还没老,我们都还是个孩子。